陟岵
原文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譯文
登臨蔥蘢山崗上,遠遠把我爹爹望。似聞我爹對我說:“我的兒啊行役忙,早晚不停真緊張。可要當心身體呀,歸來莫要留遠方。”
登臨荒蕪山崗上,遠遠把我媽媽望。似聞我媽對我道:“我的小兒行役忙,沒日沒夜睡不香。可要當心身體呀,歸來莫要將娘忘。”
登臨那座山崗上,遠遠把我哥哥望。似聞我哥對我講:“我的兄弟行役忙,白天黑夜一個樣。可要當心身體呀,歸來莫要死他鄉。”
注釋
①陟(zhì 志):登上。岵(hù 戶):有草木的山。
②予子:歌者想象中,其父對他的稱呼。
③上:通“尚”,希望。旃(zhān 瞻):之,作語助。
④猶來:還是歸來。
⑤屺(qǐ 起):無草木的山。
⑥季:兄弟中排行第四或最小。
⑦偕:俱。
賞析
這是一首征人思親之作,抒寫行役之少子對父母和兄長的思念之情。《毛詩序》曰:“《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國迫而數侵削,役乎大國,父母兄弟離散,而作是詩也。”點明了詩旨,亦提供了背景。不過,不必“孝子行役”,才“思念父母”;行役之人,思親思家,實人情之常。著一“孝”字,反見經生之迂執。全詩三章,皆為賦體。
《陟岵》一詩,曾被推為“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喬億《劍溪說詩又編》)。這并非是說它最初表現了征人思親的主題,而在于它開創了中國古代思鄉詩一種獨特的抒情模式。
全詩重章疊唱,每章開首兩句直接抒發思親之情。常言:遠望可以當歸,長歌可以當哭。人子行役,倘非思親情急,不會登高望鄉。此詩開篇,登高遠望之旨便一意三復:登上山頂,遠望父親;登上山頂,遠望母親;登上山頂,遠望兄長。言之不足而長言申意,思父思母又思念兄長。開首兩句,便把遠望當歸之意、長歌當哭之情,抒發得痛切感人。
然而,詩的妙處和獨創性,不在于開首的正面直寫己之思親之情,而在于接下來的從對面設想親人之念己之心。抒情主人公進入了這樣的一個幻境:在他登高思親之時,家鄉的親人此時此刻也正登高念己,并在他耳旁響起了親人們一聲聲體貼艱辛、提醒慎重、祝愿平安的囑咐和叮嚀。當然,這并非詩人主觀的刻意造作,而是情至深處的自然表現。在這一聲聲親人念己的設想語中,包含了多少嗟嘆,多少叮嚀,多少希冀,多少盼望,多少愛憐,多少慰藉。真所謂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千載下讀之,仍足以令羈旅之人望白云而起思親之念。
細心體味,這一從對面設想的幻境,在藝術創造上有兩個特點。其一,幻境的創造,是想像與懷憶的融會。漢唐的鄭箋孔疏把“父曰”、“母曰”和“兄曰”,解釋為征人望鄉之時追憶當年臨別時親人的叮嚀。此說初看可通,深究則不然;詩人造境不只是追憶,而是想像和懷憶的融合。錢鍾書指出:“然竊意面語當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詞氣不類臨歧分手之囑,而似遠役者思親,因想親亦方思己之口吻爾。”(《管錐編》,下同)如古樂府《西洲曲》寫男“下西洲”,擬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已:“單衫杏子黃”、“垂手明如玉”者,男心目中女之容飾;“君愁我亦愁”、“吹夢到西洲”者,男意計中女之情思。《西洲曲》這種“據實構虛,以想像與懷憶融會而造詩境,無異乎《陟岵》焉”。別具賞心的體會,也符合思鄉人的心理規律,因而為歷代思鄉詩不斷承襲。其二,親人的念己之語,體現出鮮明的個性。毛傳在各章后曾依次評曰:“父尚義”、“母尚恩”、“兄尚親”。這雖帶有經生氣息,卻已見出了人物語言的個性特點。從詩篇看,父親的“猶來無止”,囑咐他不要永遠滯留他鄉,這語氣純從兒子出發而不失父親的曠達;母親的“猶來無棄”,叮嚀這位小兒子不要拋棄親娘,這更多地從母親這邊出發,表現出難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以及“娘憐少子”的深情;兄長的“猶來無死”,直言祈愿他不要尸骨埋他鄉,這脫口而出的“猶來無死”,強烈表現了手足深情,表現了對青春生命的愛惜和珍視。在篇幅短小、語言簡古的《詩經》中,寫出人物的個性,極為不易,而能在從對面設想的幻境中,寫出人物的特點,更為難能。這在后世同類抒情模式的思鄉詩中,也并不多見。因此,從藝術創意看,把《陟岵》稱為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是極有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