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陵上柏
原文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譯文
漢譯
陵墓上長得青翠的柏樹,溪流里堆聚成堆的石頭。
人生長存活在天地之間,就好比遠行匆匆的過客。
區區斗酒足以娛樂心意,雖少卻勝過豪華的宴席。
駕起破馬車驅趕著劣馬,照樣在宛洛之間游戲著。
洛陽城里是多麼的熱鬧,達官貴人彼此相互探訪。
大路邊列夾雜著小巷子,隨處可見王侯貴族宅第。
南北兩個宮殿遙遙相望,兩宮的望樓高達百余尺。
達官貴人們雖盡情享樂,卻憂愁滿面不知何所迫。
英譯
Green Green, the Cypress on the Ridge
Green green the cypress* on the ridge,
stones heaped about in mountain stream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our lives rush past
like travelers with a long road to go.
Let this measure of wine be our merriment;
value it highly, without disdain.
I race the carriage, whip the lagging horses,
roam for pleasure to Wan and Lo**.
Here in Lo-yang, what surging crowds,
capped and belted ones chasing each other;
long avenues fringed with narrow alleys,
the many mansions of princes and peers.
The Two Palaces face each other from afar,
paired towers over a hundred feet tall.
Let the feast last forever, delight the heart --
then what grief or gloom can weigh us down?
賞析
這首詩與《古詩·驅車上東門》在感慨生命短促這一點上有共同性,但藝術構思和形象蘊含卻很不相同。《古詩·驅車上東門》的主人公望北邙而生哀,想到的只是死和未死之前的生活享受;這首詩的主人公游京城而興嘆,想到的不止是死和未死之時的吃好穿好。
開頭四句,接連運用有形、有色、有聲、有動作的事物作反襯、作比喻,把生命短促這樣一個相當抽象的意思講得很有實感,很帶激情。主人公獨立蒼茫,俯仰興懷:向上看,山上古柏青青,四季不凋;向下看,澗中眾石磊磊,千秋不滅。頭頂的天,腳底的地,當然更其永恒;而生于天地之間的人呢,卻像出遠門的旅人那樣,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文選》李善注引《尸子》、《列子》釋“遠行客”:“人生于天地之間,寄也。寄者固歸。”“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
《古詩》中如“人生寄一世”,“人生忽如寄”等,都是不久即“歸”(死)的意思。
第五句以下,寫主人公因感于生命短促而及時行樂。“斗酒”雖“薄”(兼指量少、味淡),也可娛樂,就不必嫌薄,姑且認為厚吧!駑馬雖劣,也可駕車出游,就不必嫌它不如駿馬。借酒銷憂,由來已久;“駕言出游,以寫我憂”(《詩經·邶風·泉水》),也是老辦法。這位主人公,看來是兩者兼用的。“宛”(今河南南陽)是東漢的“南都”,“洛”(今河南洛陽)是東漢的京城。這兩地,都很繁華,何妨攜“斗酒”,趕“駑馬”,到那兒去玩玩。接下去,用“何郁郁”贊嘆洛陽的繁華景象,然后將筆觸移向人物與建筑。“冠帶”,頂冠束帶者,指京城里的達官顯貴。“索”,求訪。“冠帶自相索”,達官顯貴互相探訪,無非是趨勢利,逐酒食,后面的“極宴娛心意”,就明白地點穿了。“長衢”(大街),“夾巷”(排列大街兩側的胡同),“王侯第宅”,“兩宮”,“雙闕”,都不過是“冠帶自相索”,“極言娛心意”的場所。主人公“游戲”京城,所見如此,必會有感想。結尾兩句,就是抒發感想的,可是歧解紛紜,各有會心,頗難作出大家都感到滿意的闡釋。有代表性的歧解是這樣的:
一云結尾兩句,都指主人公。“極宴”句承“斗酒”四句而來,寫主人公享樂。
一云結尾兩句,都指“冠帶”者。“是說那些住在第宅、宮闕的人本可以極宴娛心,為什么反倒戚戚憂懼,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呢?”“那些權貴豪門原來是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貴而可憂,不如貧賤之可樂”(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
一云結尾兩句,分指雙方。“豪門權貴的只知‘極宴娛心’而不知憂國愛民,正與詩中主人公戚戚憂迫的情形形成鮮明對照”(《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
從全詩章法看,分指雙方較合理,但又絕非憂樂對照。“極宴”句承寫“洛中”各句而來,自然應指豪權貴。主人公本來是因生命短促而自尋“娛樂”、又因自尋“娛樂”而“游戲”洛中的,結句自然應與“娛樂”拍合。當然,主人公的內心深處未嘗不“戚戚”,但口上說的畢竟是“娛樂”,是“游戲”。從“斗酒”、“駑馬”諸句看,特別是從寫“洛中‘所見諸句看,這首詩的主人公,其行樂有很大的勉強性,與其說是行樂,不如說是借行樂以銷憂。而憂的原因,也不僅是生命短促。
生當亂世,他不能不厭亂憂時,然而到京城去看看,從“王侯第宅”直到“兩宮”,都一味尋歡作樂,醉生夢死,全無憂國憂民之意。自己無權無勢,又能有什么作為,還是“斗酒娛樂”,“游戲”人間吧!“戚戚何所迫”,即何所迫而戚戚。用現代漢語說,便是:有什么迫使我戚戚不樂呢?(改成肯定語氣,即“沒有什么使我戚戚不樂”)全詩內涵,本來相當深廣;用這樣一個反詰句作結,更其馀味無窮。